谁能想到我们的上野千鹤子老师梅开二度,又一次上了热搜榜,而且霸榜了两天。

但不幸的是,似乎每一次都不是什么大好事。


(资料图)

上一回乃上野千鹤子来中国渡劫,这一回更夸张,微博上直接完成了“承认秘密结婚”“小三”“知三当三”的大飞跃。

当然都是捕风捉影、断章取义和以讹传讹。

惹上互联网的蛆虫蜂拥而上,简直是无妄之灾。

有意思的是谣言传播的心理机制太精明了:毁掉一个女性最好的方式是造黄谣,毁掉一个女性学术偶像最好的方式是证明她虚伪。

好的,谣言又赢了。

那我们就来看看泼脏水是怎么来的吧。

15小时的新娘

聊这场风波之前,不得不先介绍当事人——

75岁的上野千鹤子,一位当代著名社会学学者,名副其实的女性主义先驱。

上野千鹤子

上野出生于日本婴儿潮世代,经历女性主义浪潮的洗礼,在日本开创了“女性学/性别研究”的学科,著作等身。

只要对女性主义稍有了解,大概率不会对她的文章感到陌生。

她在《厌女》中犀利地点明——“人人都有“厌女症”

指出厌女症不仅出现在男人身上,表现为对他者的歧视即“女性蔑视”,女人也有厌女症,即“自我厌恶”。

2010年日本出版《厌女》

《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则深入剖析了近代女性所面对的“父权制”和“资本主义”的共谋压迫。

在马克思女权的基础上对一夫一妻小家庭中的“无偿劳动”作出进一步阐释,戳破了“爱之共同体”的谎言。

1990年日本出版《父权制与资本主义》

《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为女性提供了在生活中实践女性主义,微小但有力的方法——“一人一杀”

风靡国内的《始于极限》中,上野与铃木凉美围绕“情色资本”“母女关系”“浪漫爱”等问题进行交锋,引发无数共鸣与回响。

一来一回的信件往返间,读者不知觉便潸然泪下。

豆瓣图书Top250《始于极限》

上野千鹤子对现实议题的深入浅出的剖析,犀利毒辣的文笔,让她的著作近乎代替《第二性》,成为东亚女性主义启蒙“圣经”。

除了关切性别问题,她还书写了《 一个人最后的旅程》《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等著作,探讨老龄化社会中的养老制度与临终关怀等问题。

相关著作

“1982年到2014年,上野的个人著述高达33部”,近几年依然笔耕不辍。

这样一个学术偶像,也并不只有智识上的魅力。

她身体力行去改变世界,在“美龄论争”爆发时的据理力争,促进了日本《育儿休业法》的制定。

至今,她还是非营利组织女性行动网络(Women"s Action Network)的理事长。

Women"s Action Network官网

她将自身的巨大能量都化为对社会的关切、对女性身份的洞察、对制度的叩问,2019年出圈的东大演讲,可以说是理念与事业的总结——

“创造一个弱者也能得到应有尊重的世界”。

上野千鹤子在东京大学演讲

正因如此,今年初北大女生与上野的对谈才在国内互联网卷起飓风,很多人认为博主无营养的提问浪费了对话机会:“拜托,那可是上野老师!”

可没想到,一边骤然破圈的“上野热”还未降温,另一边却突然迎来了她的“人设崩塌”。

《保持对话》

2月份,日本八卦报刊《周刊文春》刊登了一篇标题耸动的文章——《“单身教教祖”上野千鹤子入籍结婚》

文中爆料,上野千鹤子与年长20岁的历史学家色川大吉悄悄结婚,还暗示两人有着长达25年的婚外恋情。

《“单身教教祖”上野千鹤子入籍结婚》

网上一片哗然。

厌恶上野的人自然落井下石,说所谓的东亚女权教母只是在写自传——

剖析厌女原来是反思的原配厌小三,反思婚姻不公原来是想小三上位,思考养老照护原来是给老男人把屎把尿的真实处境……

一时间她毕生的女性主义著作、成就全被推翻,成了“笑料”。

上野的读者中也不少认为遭到了背叛,“知三当三”“背刺女权”等言论层见迭出。

但,就像莫名其妙的造神一样,神像的坍塌也极为荒诞。

《周刊文春》——热衷报道丑闻以“文春炮”出名的日本八卦小报,仅是通过维基百科上的关联词条和房产变动,就对上野的婚姻做出了猜测。

显然是捕风捉影,玩弄舆论罢了。

而在那篇文章末尾,《周刊文春》采访了色川大吉教授的儿子,对方已然否定了不伦恋情的猜测。

那到底真相如何呢?

3月15日,上野极为正式地在刊物《妇人公论》发表了文章《15小时的新娘》,对舆论作出回应。她反驳了《周刊文春》中的两点:

一、她称从没宣扬过什么“单身教”;二、没有“入籍”,只是递交了结婚申请。

结婚属实,但这个只有15个小时的婚姻,也是上野为了替逝妻的色川大吉处理身后事而不得已为之——

近年来色川先生摔断腿骨靠轮椅生活,离家索居,与儿子联系不密,于是与色川在同一地界生活的上野参与了他临终前的介护,这也是色川所说“上野实践的最中心处”

但日本的家庭中心主义下,没有血缘和性缘关系的上野无法顺利处理色川的身前身后事,在制度上处处碰壁,只有两个解决方法,要么上野成为色川的养子,要么两人结婚。

日本法律中,成为养子,则上野必须改姓,若结婚则夫妻同一姓氏即可。在上野犹豫要谁改姓之时,色川先生已然签署了两份合约改姓上野,之后上野千鹤子递交结婚申请,15个小时后“上野大吉”便溘然而逝了。

《15小时的新娘》

而这“15个小时的新娘”,无比讽刺的就是其一直所关切的社会养老制度、婚姻制度的不合理造成的结果,这也让上野千鹤子十分心痛:“我没有改姓避免了一切不利,不改姓的一方去确实难以理解改姓一方的不便与辛苦。”

借由这个事件,日本的家庭中心主义、夫妻同姓制度、养老制度、意定监护......一一走入大众视野。

但遗憾的是,国内热搜上却只留下了文不对题的几个字:“上野千鹤子承认秘密结婚。”

网络二次发酵,“小三”“秘密结婚”等关键词依旧络绎不穷,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上野明明如从前一样坦诚地面对自己的人生,承认自身弱点,并在生活中实践女性主义。那么到底是谁——

非要将女性先锋变成八卦谈资呢?

《最后一课》

不合格的女性主义者?

成为女权领袖,上野遭到的审视可不止此。

比如是活生生的人,却因为有欲望、喜欢男人遭到非议。在《快乐上等》里她又聊到,身为女性,却总被提问:“为什么穿女装?”

上野千鹤子旧照

而现在网上已经造出新的谣言了。

一些人极力抨击上野,称她在“慰安妇(性暴力受害者)”事件上替日本洗白。

而这又是断章取义出来的冤假错案罢了。

上野反而在几十年前便出版《记忆的政治:国家、个体、自我》《戦争と性暴力の比較史へ向けて》等著作研究“慰安妇”问题,并一直呼吁日本政府正视这段历史。

还有人说这一切不过是上野的阴谋,为了卖书炒作。

诚然2022年被成为中国的上野千鹤子元年,今年也一堆书压着未出,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

去年豆瓣年度前十书籍一大半都关乎女性叙事,似乎是因为资本推助、出版跟风。

《始于极限》豆瓣2022年度图书榜首

可是《看不见的女人》在47年后才拥有中文简体版,《父权制与资本主义》时隔30年才在中国出版,这恰恰说明国内女性主义文化传播的慢热,积压成了一个微小的高峰。

上野千鹤子的一生不乏争议,列出这些并不是替她自证。

而是想说,当一个女性成为某个位面的先锋,当一个女人具有声量,那么她要面对的抹黑会多么荒诞无聊。

我们已经见过太多太多。

董明珠,中国优秀的女企业家,一路从业务员做到董事长,创造了商海传奇;

可依旧会遭到最经典的女性陷阱——造黄谣。

似乎舆论默认一段“泡小鲜肉”的谣言,就可以让成功女性“晚节不保”。

谷爱凌,世界冠军,一直鼓励女性去打破刻板印象、创造自己的叙事;

冬奥会首个挑战成功1620度左转的女运动员

可另一方面是,她坐飞机会被质疑“特权”,谈恋爱被攻击“崇洋媚外”,考试满分被造谣“作弊”......身边争议从不间断。

被造谣作弊

实在无黑可抹还有一句万金油指控:“她在精英教育下长大,哪里配聊女性力量?”

戴锦华,知名学者,致力于电影研究、性别研究、文化研究。

可他们说,她个人英雄主义崇拜、慕强,有是个有瑕疵的女性主义者、虚伪的学者

反叛天后麦当娜,“穿着暴露,服美役,也是个不合格的女权主义者”。

麦当娜:勿cue,已黑化。

你能发现男性的史诗,男姓的同盟总是轻易达成,但当一个女人成为女性力量的代表,却必然要遭受猛烈的攻击。

明明她们是将女性经验昭告世界的鲜活样本。

明明“女性主义是自我申报的概念”,却仿佛成了有门槛、有标准,「待审核」的筛查制。

在这个逻辑下,还有谁能谈论女权呢??

“结婚生子的女博主根本不配聊女权,就是婚驴。”

“阶级跃迁的女明星不配蹭女权,普女也少上赶着心疼。”

“服美役、服弱役的人不能聊女权”,自甘雄堕,开除女籍。”

“不脱性缘的人不配自称女权主义者,性缘就是父权基石,爱男就是一切的原罪。”

“挣钱的不配聊女权,因为要吃饭就不纯粹了。”

这套逻辑几乎可以套在所有女性身上——不配聊女权的可以有1234567种......无穷尽的女人。

难道我们只能接受——

“你不是张桂梅,就不配聊女权”这种看似正确,实则虚无,复读机似的回声了吗?

甚至连张桂梅校长,其实也会被抹黑

「完美偶像」陷阱

要聊“女性力量、女性觉醒、女权主义”可以,准了,请这边排好队,先过一道又一道越来越细的筛孔——

你得未婚未育、坚决不当婚驴、坚决不冠夫姓;

你不能白幼瘦、不曾服美役、也绝不是随手打拳的angry feminist;

你拿恰到好处的工资:既没享受过多特权、又绝不会与资本家苟合、同时创造足够多社会价值证明自己有发表观点的资格;

你践行一种既朴素又体面的生活方式:不造成对底层女性的剥削、没有转嫁再生产劳动;

你要酷、但不能拥抱男性叙事下的英雄主义……

自证的门槛越来越高,不自证也有无数双眼睛拿着显微镜从上到下、从内到外X-ray审查,一句话全盘否定:“精神男人也配聊女性主义”?

有人表示,上野千鹤子想当东亚女权领袖嘛,接受凝视不是正常的嘛。

可是设置这刁钻苛刻的准入门槛,对她的每一个词借题发挥,每一个生活细节进行捕风捉影,就是为了否定她说话的正当性。

这哪里像对待偶像啊,更像是女人争取一个上桌权。

某地女人要遵从三从四德、考上研究生、拿奥运冠军才配奖励上桌吃饭权(一个夸张手法),饭局之花要胸大有脑、恰到好处、青涩和业余兼备方可上老男人的荤局。

这不还是“圣母-娼妓”二分法那一套吗,对女性缺乏基本的想象,仿佛她们除了完美就是堕落,除了被歌颂就是被拯救。

女的聊球赛、聊科幻、聊数学、聊政治,要随时被网友们摸底考,怎么聊女性主义还得打钩12345全部符合才有发言权呢?

其实没那么多弯弯绕,这背后隐藏着一个不言自明的森严的等级制度。

男权社会创造等级,树立权威,维系不平等的性别秩序,我们都是等级思维的受害者和践行者,还在“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的封建观。

《男性统治》指出:“男性秩序的力量体现在它无需为自己辩解这一事实上”,而女性每行动一步都需要援引经典、诉诸话语使自己合法化。

一言以蔽之,自证清白。

两年前,《奇葩说》有道辩题“独立女性该不该收彩礼”席瑞讲得满堂喝彩。

席瑞,独立女性该不该收彩礼

而这道题有无数变体,就像幽灵一样悬在每个女性头顶,至今挥之不去。

席瑞说他非常讨厌这道题,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是谁在划归什么样的人属于独立女性,是谁觉得有权力给独立女性定义标准,如果今天在讨论独立女性该不该收彩礼,之后还能讨论独立女性该不该结婚、该不该生孩子、孩子能不能跟丈夫姓…怎么没有人讨论独立男性啊?

为什么男性的独立就是天经地义,而一个女人想要独立就要去证明自己,这道题真正的问题是思维模式,它在要求女性在一个社会常识的情况下,都要给出比男性更多的证明。

这道题的狡猾之处在于,它表现上好像在谈女性,可是它背后处处都是男性的目光,男性的规训,它挖了一个坑等着你往里面跳,等着你给它来一出演出呢。

这道题从一开始就是男性给女性设置的猫鼠游戏,而你一旦开始接受这个设定就必输无疑,因为独立的水坝还可以不断铸高,而这一切只是个开始而已。

这出大戏叫《女性自证清白之无限死循环》

落到今天,就是女性必须自证自己女权的纯洁性,才拥有发言的资格。

之前正面连接一篇《成为女性主义者,有什么用?》,一个高知的女博士想在自己的婚姻和家庭里践行女性主义,文章暴露了她无数个脆弱、挣扎、绝望、不自洽的瞬间。

她如此坦诚的公开自己的思考,在很多网友看来不过是娇妻假装搞女权,“别来沾边”。

女性主义被“塑造”成了一种绝对正确、不容置喙的宗教理想,但凡暴露出一丝软弱和不自洽都有害于道路的纯洁性,都要闭嘴,开除出局。

现在竟然开始开除上野千鹤子了。

但这种只允许“完美女性”才能讨论女权的强盗逻辑,本质不恰恰是一种恐弱症吗?

需要证明女性主义的绝对正确,需要证明自我赋权的强大,但这种自我决策、自己负责、赢家通吃的逻辑正是一种新自由主义的幻觉呀。

上野千鹤子恰恰是新自由主义、强者逻辑的坚定反对者。

上野千鹤子在东京大学的演讲

而强者逻辑说到底其实不过是父权社会推崇男子气概的又一个翻版。

上野千鹤子一直主张一种“成为弱者”的姿态,强大其实是某种侥幸,人类在生命阶段的更多时刻是作为弱者存在的,以弱者的身份降生,最终作为弱者死去。

女性主义不是女人像男人一样行动,不是弱者试图变成强者的思想。

而是承认自身的脆弱,并同情之理解他人弱者的处境,在互相体认的基础上相互支持,一起搀扶着走下去。

女性主义追求的是让弱者能以弱者的身份得以尊重的社会。

而现在网络世界里的攻击、提纯、割席、对抗,折射出真实世界里女性的困境,在女性主义观念和囿于囹圄的生活的夹缝里苦苦挣扎。

不让我们暴露脆弱、不让我们理解互相的伤痛,用强盗逻辑逼着女性陷入无尽的自证。

明明我们遭受着同一种文化的暴力,却以“婚驴”“女拳”“小仙女”分出派别,互相攻击。

近些年来关于女权的这些发展,不正是打倒女性发言者,然后不断瓦解我们的阴谋吗?

颜怡颜悦说,在充满了不确定的世界里,她唯一能相信的是“另一个女性的生命体验”。

而望向一个看不到标注答案的未来时,请先停止相互指责,我们唯一能做的——

就是先团结起来,不断地发声,和女性,和更多弱者互相扶持,

然后一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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