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和丈夫与一岁的女儿搬进纽约的新家时,陈法拉注意到了门框上留下的一道道铅笔痕迹 ——那是房子旧主人划下的小孩身高增长的记号。

“年龄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门框上的记号而已。”

1982年在成都出生,15岁移民美国,23岁到中国香港参加华裔小姐选美比赛, 签约TVB,在成为港剧大女主的日子里,又选择在 32岁时放弃演员事业,前往美国进修。对于已经 40岁的陈法拉而言,人生的每一步也像这些刻度记号一般,稳扎稳打,却又充满惊喜。

这次的采访和拍摄是在纽约的冬季进行的。那天早上,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讨论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和陈法拉。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经纪人,没有助理。和她熟识的一位来自东北的司机师傅,在送她到达摄影棚后也离开了。

这不禁让人遐想——九年前,她是否也像这样,独自一人来到这里?

2013 年,当多家媒体报道了陈法拉赴美进修的消息时,许多人都倍感惊奇,不禁佩服她转场的勇气。 但很少有人知道,暂时放下TVB蒸蒸日上的事业、去重新学习演技的想法,其实在她的心中酝酿已 久。

读商学院出身的陈法拉,一毕业就签入了TVB。这个在美国念书的四川女孩,机缘巧合下在中国香港开启了长达8年的演艺事业。

然而,在这8年中,她一直因为自己不是“科班出身”而耿耿于怀:“不断演戏虽然学了很多东西,但是从来没有系统地、彻底地学过。所以,拍到后来,就觉得在同样的工作环境下,一样的模式、类似的剧本不断地拍,很难发掘到一些新的东西。”

不停学习、提升自我是“好学生”陈法拉的天性。当她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后,便从中央戏剧学院请了老师,打磨演技;好几年来,她都是一边拍摄一边向公司请假,每隔两个星期飞一次北京,上两整天的课,然后再马不停蹄地飞回香港继续拍戏。

很快地,凭借着本就优秀的底子和超强的学习能力,陈法拉开始接到一些演主角的剧本,甚至一度被称为“TVB 当家花旦”之一。但对自己要求极高的她,依然都只将这一切成就归因于“运气好而已”。

那时,她心中想要进修演技的想法便愈发强烈——“我一直在自己找一些方法学习,但觉得还是不够彻底,而且这种断断续续的学习方式也很难让我完全提升,所以后来决定还是去考不同的演艺学院。”

有一天,陈法拉打开了电脑,在搜索引擎中输入了“世界最好的戏剧学校”几个字,然后依照着弹出来的排名,向前五所大学一一提交了申请。

“那个时候动力很大,非常想去,很渴望去那种纯粹的环境里学习。” 报名之后,她在繁忙的工作之余飞到世界各地去考试,笔试、面试、复试、再复试......但她那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陈法拉终于如愿考进了那个一千人里面选一个的 Juilliard(茱莉亚学院)——这所位于纽约的艺术殿堂,是全世界拥有演员梦的人无一不向往的麦加,而陈法拉走上这个舞台,一定不只是凭运气而已。

纽约城的东西太多,若一个人的脑袋太空或是太满,待在这里都很疲惫,而陈法拉在最合适的人生节点来到了这里。和所有大学新生一样,刚来到 Juilliard 的她对未来的学习生活充满期待。

然而,褪去这座城市表层的光鲜与繁华,等待她的是整整一年的压力与孤独。

放下事业回归学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入学的第一年,陈法拉在中国香港和内地还有很多收尾的商业、宣传工作。

“当时很多人觉得,我好像突然一撒手就走了,但其实最初读书的时候,我基本上是每个月都飞回去,也只能是周末的时间,有时当天去当天回来。每次路上就要用掉大概三十多个小时, 再回到学校已经是周日晚上,周一早晨继续上学。”

对于陈法拉而言,与其说转场美国是探索未知,不如说是找寻自己内心的旅程。

在学校,陈法拉和比她小起码十岁的同学们一起上课、排演戏剧,每天在没有椅子的教室里从早上九点折腾到晚上十点才能回家。加上周末的舟车劳顿,入学的第一年对她来说,是体力上的极大挑战。

“那时候,我在地球两 端来回飞,没有时间像其他同学一样,在周末去认识新的朋友。所以,生活圈子突然就变成真空的 了,很孤独。”

幸好,纽约的节奏和香港相似,大家在热烈中各自孤独,自得其乐。陈法拉渐渐融入这里,慢慢地建立了自己的社交圈子,也练就了很好的身体素质,成为那些在街上健步如飞的纽约客中的一员。

学校的课程多而杂,除了表演的课程,还有音乐、历史、时事政治等等——要想演好立体的角色,成为一个立体的演员,就必须先成为立体的人。

“比如,我们有一个叫作‘Point of View’(观点)的课程,老师会提出一些时事新闻或者历史事件,让我们去研究讨论,再把自己的经历放进去,然后输出观点。”陈法拉回忆道,“这些话题都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在灰色地带当中。就像如果要演好一个大反派,也要找好角度,带进一些更丰富全面的理解。”

有一次,学校请来了奥斯卡“影帝”Daniel Day-Lewis给陈法拉所在的班级上课。他讲起他每一部戏之间会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学习一个新的技能。

“有一次,他跑到意大利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学做皮鞋, 一做就做了一年多。我当时就觉得这好酷,好难得。”陈法拉语气中透露出一丝小粉丝般的崇拜。

转场给她带来了孤独,但这份“孤独”也给予了她梦寐以求的机会磨炼演技,也让她更好地认识了自己。“毕业后,我发现学到最多的,不是技巧上的东西,而是怎么样去生活,怎么样去观察世界,怎么样去建立各种各样的观点...... 所以学了半天演技,才明白没有一套演技可演。”她笑着说道。

生长于四川,到美国念书读商科,参加选美,签入香港 TVB 演戏,考进 Juilliard,转场好莱坞——这一切人生决策在旁人看来是那么出其不意,但在陈法拉身上却又如此顺理成章。

在陈法拉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都在舞蹈学校工作,那里也是她第一次接触艺术的地方。在她五六岁时,事业心非常强的妈妈选择了去北京师范学院进修两年的课程。正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多年后,陈法拉的决定和当时的妈妈如出一辙。

在那两年,跟着爸爸生活的陈法拉学会了独立,也很能吃苦,从没有那种娇生惯养的性格。“那时候,我小学老师总说,陈法拉从来都是那个脏脏的、黑乎乎 的、瘦瘦的小孩,我就像一个男孩一样长大的。”

正因为父母的“散养”式教育,陈法拉从小就有主见、有担当。从小时候自己决定今天吃什么,到后来读大学选什么专业,毕业后去香港发展,父母都很少左右她的决定。

“那时候,我爸的朋友跟他讲: ‘你看你女儿一个人在香港,连广东话都不会讲,怎么混娱乐圈?’我爸就会说:‘她自己懂事,能应付得来。’” 这种信任与支持让陈法拉可以无拘无束地追求自己所热爱的事业。“因为是自己选择的路,所以会更加无悔地走下去。”

这两年的疫情让陈法拉意识到,社会可以变化得很快,而人们也具备飞速适应变化的能力。

“我真的很难想象,在以后的社会里,我们是不是还在讲男女平等?是不是还在讲女性面临的限制?” 现在,女性有很多来自社会的责任和标题,“但是除了年龄、性别、国籍等等,我好希望大家能跳出这些条条框框,找到人性的共通点。” 陈法拉时常这样想。

暴风雪前的天空一直是阴沉沉的,但阳光还是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透过影棚的玻璃窗,流淌进来,淡淡地铺在她的一袭白裙上。

陈法拉提到,这是她第一次尝试这种风格的拍摄:“以往会有一些固定的模式,正面的、看镜头、侧面的...... 这次更随性,更即兴,有更多发挥的空间,我还蛮喜欢的。” 她赤着双脚坐在台子上,仿佛在拥抱着自己。

去年 2 月,陈法拉和丈夫迎来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现在就经常和我老公争论,他想让我们的女儿去他的母校哈佛,我想让她去读 Juilliard,但其实我们还是希望不要加任何限制给她,让她去自由发展。她会形成自己的世界观,会自己做一些选择。肯定也会有很多错的地方,但这也是她学习成长的机会。”

刚和丈夫、女儿一起搬入纽约的新家时,陈法拉注意到了房子上一任主人在门框上留下的记号—— 一道道铅笔痕迹后面跟着一串串日期数字,记录着成长与惊喜。

看着这些痕迹,她颇有感触:“我看着那些半米、一米二、一米三一条条的线,就好像看着这个小孩成长,很有意思。年龄对我来说,就像这些记号。”

和很多人一样,陈法拉也曾一度恐惧变老。

“我记得以前选美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她年龄比我们大好多,25 岁,我们其他人都是 18、19、20 岁。我那时就觉得,25 岁是好大的年龄啊,但后来自己到了 25 岁,又觉得 30 岁好大......一路走到现在,我好像没有那么在意年纪了,把生活过得滋润,我就觉得很开心了。”

但对于一个演员来说,年龄已不单纯是时间流逝的记号,更是一种被消费的商品条件。陈法拉深谙其道——

“在商业社会里,其实最大的消费群都是二三十岁的人;到了四十、五十、六十岁,消费群就变得很少。所以,从商业运作的角度,无论是时尚、电影、电视剧,哪怕是整个娱乐行业,都是想去赚年轻人的钱,所以他们也就必须找那个年龄层的人去表达。”

然而,陈法拉认为,靠商业的自然选择是远远不够的,她眼中的影视行业,是肩负着更多社会责任、打破年龄壁垒的存在。

“不光是年轻女孩,成熟一些的女性,甚至是老年女性的故事,也有它们的社会和艺术价值。所以,我也希望制造商不仅仅是跟着钱走,而是让各种年龄层的人去讲不同的故事。我觉得商业社会有时候需要人为去平衡,因为光靠自然消费力量,会很容易走到一个极端。”

当被问到“如果不演戏,会做什么?” 这个问题的时候,陈法拉表示,她其实经常在采访中遇到这个问题。

“每次我的答案都不一样,我才发现原来我还有这么多未实现的梦想。”她笑着说。

陈法拉一直很喜欢用双手创造东西的感觉,无论是木工还是缝纫,最近她还亲手给女儿做了一个毛绒兔子的娃娃。

“我把家里的缝纫机搬出来,一边开着耳机听音乐,一边做手工,用手去实体地做一些东西,让我觉得自己内心很平和,很安静。” 这种耐心,和她对待工作时潜心打磨演技的匠人精神如出一辙。

“有时候,我们很容易被社会、被周边的人与环境影响,一些想法其实已经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但要相信自己的内心总会有一些渴望的声音—— ‘我不应该再在这个工作岗位上’或者‘我不应该再和这个人在一起’ ——不是说听到那个声音就毫无顾忌地马上行动,但起码要很坦诚地去面对那个声音。”

拍摄结束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陈法拉离开时留下一句:“Stay warm.”

所有人都在等待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她也在为之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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