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大喜哥”,他还是愿意被叫“刘姐”。

刘姐,原名刘培麟。1999年,他在垃圾堆里捡到一条白色连衣裙,此后20多年,他穿女装,视自己为女人。

当然,他最喜欢的名字是刘巧真。这是他为自己取的一个符合女人身份的名字,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仅仅是喜欢。”

他也更乐意人们用“她”来称呼自己。

在青岛,一提到大喜哥,所知者众多。早年,她身穿女装,骑着大金鹿自行车,带一个竹筐到处拾荒。当地人对她的初印象是:奇装异服,浓妆艳抹。

不少人好奇其中的原因,也有人对这一行为产生非议。

2012年,因家中失火走红网络后,刘培麟引起了广泛讨论,大多是批驳与辱骂。“变态”、“有病”等字眼一时充斥着网络。那时,有人因她看起来搞笑,妆容“极为喜庆”,便叫她“大喜哥”。

此后,“大喜”的外号一直伴随着她。

如今作为过气网红,人们渐渐少了关注,大喜哥的生活也得以回归平淡。

两年前,从福州返回青岛后,她住进了位于市北区的一所保障房中,生活似乎是安定了下来。但孤独、贫穷,与流言,围绕着她。

2022年年初,我们在青岛见到了大喜哥。这一年,她66岁了。

大喜哥的一生充满动荡。3岁那年,被亲生父母抛下那一刻起,她便开始了自己“不被接纳”的一生。

这些年,她与孤独为伍,也与孤独为敌。纠缠、厮杀到现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输是赢。

独自生活了大半辈子,她时常被巨大的孤独感和寂寞感包围。几十年来,她选择用书写对抗孤独,以生活中的琐事排解孤独,却始终无法走出孤独。

她始终游离在主流社会之外。

为做女人,她也有过短暂的屈服与妥协。2017年,迫于生存压力剪掉长发、换回男装后,大喜哥度过了近半年痛苦郁闷的“正常人”生活。

之后,她坚称,关于勇敢做女人这件事,一直到死都不会改变。

于是在本文的叙事中,当以第三人称代指大喜哥时,我们选了用“她”,而不是“他”。不管外界声音怎样,我们想尊重这位受访者的心声。

走廊内空空荡荡,靠近门口的位置,停放着一辆落了锁的粉色自行车。屋内正传来冬奥赛事的解说声。敲门过后,拖沓的脚步声一点点变清晰。

大喜哥要出来了。

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化着浓妆的女士。上着红色花棉袄,下穿粉色碎花裙,脖子上系一条翡翠绿的丝巾,垂在肩膀两侧的辫子上则分别扎着大红飘带。

化着浓妆的大喜哥 图|东坡一土

她脸上的妆容格外耀眼,红色嘴唇,煞白的脸,浓黑的眉毛,外加红色眼影和腮红。一如当年为人所知的模样。

大喜哥的身体还算硬朗,去年体检时,没有发现任何状况。但她一天天老去了,脸上的皱纹不断加深,牙齿几乎掉光,张开嘴大笑时,只能看到上颌左侧残存的唯一一颗。

她爱化精妆,每天花在梳妆打扮上的时间足有一个小时。头发白了,秃了,也不耽误她爱美。但如果不是她亲口说出来,很难发现那扎着辫子的一头乌发,是顶假发。

大喜哥不仅爱打扮自己,也爱打扮身边的物件。

有网友寄来两个洋娃娃,她从旧衣服上裁下绿色、粉色两块布,给她们做成了花裙子。其中一个稍大点的娃娃脸上,还上了妆,仔细看,除眉心间点缀的一点红外,刘海两侧,还别有两个糖果色发卡。

娃娃的右侧,摆放着一个相框,照片中的大喜哥正顶着和洋娃娃相映成趣的妆容,抿嘴微笑。

网友寄来的洋娃娃 图|东坡一土

在她43.6平米的家中,堆放着大量的裙子和化妆品,但极少是大喜哥自己买来的。除了出门捡,剩下的都来自好心网友的邮寄。

入住这个小区,已两年有余,唯一陪伴她的,是一只通体黄毛发的流浪狗。去年,有人将出生不久的狗崽丢弃,大喜哥遇见后,将那个瑟缩着身体的小生命抱回家。她为它取名花花,从此一人一狗,相互温暖与陪伴。

本来大喜哥还养有一只猫,但花花无法与猫和平共处,最后,以那只猫咪被花花打跑告终,这导致家中的老鼠更为猖獗。

与大喜哥交流期间,不断有老鼠自由出没,它们一会儿跳进厨房的盆碗中,一会儿从客厅的桌底下路过,毫无怕人迹象。甚至还能听到两只老鼠打架的叫声,啮咬木质家具的窸窸窣窣声。最夸张的,是厨房天花板上陆续传来的哗啦啦的冲撞声,酷似鸽子归巢时翅膀击打铁笼的声响。事实上,那只是老鼠在其中奔走打闹。

大喜哥早就习惯了这一切,自从住到这里,她便展开了与老鼠们斗智斗勇的日常。为防止家中的粮食被偷吃,她将食物封存得严严实实。早些时候,她尝试过用鼠夹和老鼠药驱赶和打击侵犯她领地的“外来客”,没看到效果,索性放弃,任凭它们与自己分享着生活空间。

“还好它们不上床。”她说。这已经是令她较为欣喜的结果了。

跳进盆碗中的老鼠 图|东坡一土

待在家里的时候,大喜哥总喜欢把电视打开,随意听点响,有时,则拧开桌上那台灰色复古式收音机,了解本地的新闻或单纯听听天气预报。

她手头拮据,因放弃了拾荒,目前唯一的经济来源是每个月2000多元的退休金。房租每月450元,半年缴纳一次,加上水电费、物业费、取暖费,时常让她觉得“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但大喜哥仍旧订阅着两份报纸,一份是《参考消息》,一份是《半岛都市报》,她还是习惯从纸质刊物上获取信息,包括国内外时事和居住地的最新动态。

书籍也有一些,大多堆放在床尾。她最喜欢的作家是老舍和巴金,贴近现实的故事总对她有着吸引力。偶尔,她也看些上了年代的书,比如《隋唐演义》。抗战故事也在她的涉猎范围,大喜哥告诉「最人物」,一本描述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的书,以往到了书店就能买到,“现在有钱也买不到,下架了。”言语中,略带一丝遗憾。

她孤独惯了。找不到人诉说,就摊开纸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将所有的心事和忧伤晒在纸页上。直到如今,她已坚持书写了50多个春秋。

她常亮着台灯写日记 图|东坡一土

2019年,在艺术家兼好友唐冠华的帮助下,她得以将部分日记整理成册出版,书名为《我的一生》。

自序中,她这样写:我这个人,一是爱学习爱看书;二是喜欢穿女装做女人——这是我一生的坚持。

书没卖出多少,但后一件事,她落得人尽皆知。

大喜哥为什么如此执着于穿女装?这是不少人的疑惑点。

有人说,这是“跨性别”,她默默记下这个词,做了很多了解工作;也有人说,这是“变态”,她听一听就过去了。

在坚持穿女装、做女人这件事上,她有常人无法理解的执着。但究竟是天性如此,还是后天养成,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喜哥的包 图|东坡一土

1956年,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刘培麟出生了。父亲爱喝酒,一次因与母亲发生口角,扬手就打,母亲愤而投井自尽。那一年,刘培麟刚好两岁。

第二年,她被父亲丢弃在火车站,由养母抱养了去。养母对她极好,因喜欢女孩儿,有时会给她穿女孩儿衣服,加上幼时在学校的演出活动中,常扮女性角色,一颗种子,或许在她心里悄悄埋下。

但在一次视频采访中,她的说法与此前迥异——小学三年级时,她萌发了想做女孩儿的心思,而养母不同意。

究竟哪个是真相,似乎也不是太重要。

20岁出头,正值谈婚论嫁的年纪,她开始与女孩儿相亲。谁知第一次见面,对方就脱口而出:“你是个女人”。

当时的刘培麟尚未能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当是拒绝自己的一种言辞,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对方是觉得自己言行举止像女性。

她不断相亲,不断碰壁,因家中条件不是太好,刘培麟成为婚恋市场上被剩下的人。她说自己从未摸到过任何一个女生的手和头发,也从未和任何一个正常女性有过恋爱关系。

大喜哥墙上的照片 图|东坡一土

唯一一段婚姻,只维持了短短半年。那年刘培麟40岁,对方30岁,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女人带着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女儿,就这样与她开始了共同生活。

刘培麟这样描述那段婚姻:是场闹剧。以闹剧开始,又以闹剧结束。

她怪自己当时没了解清楚情况,稀里糊涂结了婚。“领证当天(她)就在民政大厅里又蹦又跳,又唱又跳,当时我就崩溃了。”刘培麟感慨。

渴望已久的婚礼并不似想象中那般美好,没有大操大办,只请来几位亲戚,一起吃了个饭就算了事。听起来,似乎是一个草率的开场。

婚后,刘培麟发现女人除了智力上的问题,还患有一身病,常要往医院里跑,加上对方不让她靠近自己,刘培麟索性离了婚。一场为期半年的婚约,就这样终结。

在这段婚姻中,唯一值得肯定的一件事是,女人常喜欢将刘培麟打扮成女人,她给她化妆、穿女人衣服,刘培麟默默享受着这一切。

后来养母患上肺癌,刘培麟将养父生前留给自己的一套房卖掉,给养母做治疗。托人卖房时,起初谈定的价格是20多万,谁知对方只付了首款,便不再支付尾款,因无任何凭证,只有口头承诺,她在官司中打输了。

她又朝亲友借来一笔钱,但养母还是因救治无效而逝世。

房子没了,亲人也离自己远去,从服装厂下岗后的她决定拾荒还债。那些年,她住过草棚子,睡过水泥管子,也租过地下室,但搬来搬去,从没离开过沂水路,那是她和养母生前居住的地方。

自1995年开始,刘培麟的还债之路一直延续了20年。也是在这一过程中,她逐渐坚定做女人的决心。

大喜哥的外套 图|东坡一土

一次拾荒时,她捡到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便飞快地骑上大金鹿返回了家。没想到一试穿,大小正合适。第二天,她就这样穿着出了门,路上有人投来异样的眼光,也不在意。

她开始尝试化妆,最初用的是红漆,但油漆涂抹在脸上很难洗掉,每次清洗时像揭掉一层皮。直到有天捡到了真正的化妆品,才得以将红漆丢弃。

粉底、眼影、口红、腮红,每一样都有捡到,因此上妆时每一项都不落下。刘培麟的妆容不同于常人,她喜欢一层盖一层地涂上去,红要红得耀眼,白就白得彻底。外人第一次见到这种打扮,总会说“太夸张”,也有人直白地表示,“吓人”。

这些她都不在意,只图自己开心。那是1999年,43岁的她第一次在穿女装、做女人时,体验到别样的乐趣。之后,便一直以女装示人。

倒也没有太多人发现她男人的身份,只要不开口说话,男扮女装的刘培麟并不太会引起他人的猜度。

然而2012年的一场大火,使她被迫跃入公众视野。

至此,刘培麟的身份彻底暴露了。

事情发生在初春。

2012年1月,刘培麟拾荒回来,发现自己租住的平房毁于大火。恰好当地的电视台过来采访,刘培麟无意间闯入了摄像机的画面中。当救火的消防员问她,当时有没有在家的时候,她用粗哑的男声回答了两遍:我是灭了火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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