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的选题会,七门小编互相交流了回家过年时的故事。聊着聊着,我们忽然意识到:
某种程度上,春节并不是团聚,而是一年又一年的告别。
基本只有过年,我们才能再见到家里年迈的老人。中国有句俗话叫“年关难过”——下一年,就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就像我。今年春节,我似乎已经见过爷爷最后一面了。
春节回家,我和我爸一起走亲访友。他喝了比平时更多的酒。
一天夜里,他忽然半醉着开口:老头子今年状态不太好了,最后想穿回军装。军装上哪儿弄?他也不知道上哪儿弄,于是把这件事紧憋在心里,留回了家。
“明天能不能去找XXX问一下?”他问。那是我妈在娘家的亲戚,当过兵。“淘宝上什么都有,你搜过了吗?”我妈接着打开手机,搜出一大堆老军装。东拉西扯半天,他也坐下,摆弄着手机一图一图地看。声音终于逐渐低下去。
这个夜晚,他们买了一套 87 式的绿色军装,一双不含橡胶的老北京布鞋。
这是爷爷的寿衣。
得知情况后,我在回北京前赶去探望爷爷。
车上,我们一路保持沉默。所有人都在忌讳“死亡”二字,于是由内至外、变形地践行着对死亡的逃避。
这片寂静的氛围与其背后的沉重话题,让我思绪乱飞:如果发现爷爷已经对“生活”感到空虚或痛苦,我该怎样面对他呢?
抵达爷爷家后,我听说了两件事。
其一,爷爷逐渐失去了时间概念。
他经常半夜两点起床,以为现在已是白天,接着在一个非常规的时间入睡。他的生物钟自成一派,自己却无法察觉。小屋全天 24 小时亮一盏小灯,似乎已经与外面的日升日落、白天黑夜相隔绝。
爷爷快 93 岁了,眼睛看不清,耳朵还能大体听见,他能起床走动,甚至能给自己下面。只是,身体的零件不可抑制地缓慢停滞,于是分不清时间,感受不到饥饿,只是下意识记得:醒来了,就要吃面。
这让我想起法国电影《一切顺利》。片中,父亲一早醒来忽地起不来床,右半身瘫痪。他被诊断即将迎来无法自理,无法动弹,无法正常生活的未来。于是,他提起气力对女儿说:“请帮我安乐死。”虽然病况不同,但爷爷或许已走入了另一种“无法正常生活”的状态。
而这部作品引入台湾院线的译名,叫作《天堂计划》——老人主动要求在尚且体面时前往天堂,于是女儿努力帮他实现这个计划。
很多时候,老人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坦然地迎接“死亡”,就像电影里那位主动请求“安乐死”的父亲,就像主动向子女要来军装作寿衣的我的爷爷。他们早已做好准备。
而我们向来缺乏“死亡教育”——总是把“死亡”的重量想象得太过火。因此在这个过程中,痛苦纠结的往往是小辈。走到生命尽头,我们反而让“爱”成了对彼此的折磨。
真正让我意识到“死亡并不只是悲伤的离别”的,是爷爷身上发生的另一件事。
爷爷说,他现在常看见一座山坡。
离得远的时候,世界好模糊,患有白内障与飞蚊症的衰老眼球遮挡住视线,大脑开始缓慢地生产想象力。他在看自己的幻想。
“不知道你们看到的是不是这样的,反正我看到的,这里是一座大山坡。”他对着面前的大纸箱子说。“山坡上有时候是空的,就只有一个大山包。有时候小鸟在飞,有时候一些碎石头轰隆隆地往下滚动。”
他指着面前紧靠着米黄色墙角的床角,手划出一个上上下下的弧线——贴着墙的是圆圆的弧形的床沿,黄色的枕巾,以及一些叠好的衣服。他却感觉眼前的不是床,而是山,偶尔还有人跑来跑去,站在对面。
“怪了,只有中间这个山包在动,旁边的不动。你看,它又在跑了,嗡嗡地开走了,现在又不动了,哎呀,又动起来了。跑着跑着它还会慢下来,停下来,一会又跑起来。有时山上站着人,人也跟着一块跑。男人女人,几十个人,飘飘摇摇像画画似的,跟着地面就跑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有时想象,会不会你们年轻人也能看得到这些东西?”
说着说着,他忽然惊讶:“你看,树长出来了,好几棵。上面还有条河,一片大水沟子,哗哗往下流水。”
“现在是大水潭子,一直在变。哎哟,我天……你们看到了吗?”
听着这样的描述,我们忽然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松弛。笑着接话:如果我们能活到九十多岁,可能就会看到啦。
原来在生与死的夹缝之间,还会摩擦出这样一个因残缺而浪漫化的世界。或者说——原来面对衰老与死亡,发生的也并不完全都是可怕的事。爷爷的肉体还停留在这里,眼前的半个世界却仿佛已经提前上至天堂,不再在区区人间了。
临走前,心底对于“最后一次告别”的沉重感好像被那片不知模样的 山坡与河流冲散了。 我抱了爷爷两次,像跳舞——紧拥在一起,悠悠荡荡很久。
我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 但有什么关系呢? 他可是会上天堂的。
每年春节回家,我们或多或少都在避讳一个事实——有时候过年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儿。因为,这实际就是一场场看似热闹的告别。
回家见那些许久未见的老人,看着他们一年更比一年衰老的样貌,蹒跚的体态,然后暗自想:这次见面,会不会就是永别呢?
每个人都在这样想,每个人又都在保持沉默。在我们心中,“新生”产生的情绪都是喜悦且正面的,“死亡”却被避而不谈。好像那是永远不该被接受的,只能伴随着悲痛、落寞与恐惧的存在。
但或许“死亡”不仅仅意味着离别,某种程度上,它也是一种完整与体面。有时候,它并不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透过“死亡”的眼睛,我们也能看见如此不可思议的、浪漫而轻盈的灵魂图像。
生命是一个圈,注定从生走到死。新生与死亡有着同等的价值。它们跟其他的生命故事一样,都只是人生花丛里简简单单的一朵,山坡溪流间稀松平常的一角。
仅此而已。
今年春节,你回家陪老人了吗?
该怎样面对生活“空虚”的老人呢?
作者:杜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