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

《简·爱》是这样一部作品,它非常强烈地说我爱,我恨。而《呼啸山庄》说的是“我们,整个人类”和“你们,永恒的力量”。

——弗吉尼亚·伍尔夫

*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

文(节选) | 王安忆

老舍在一篇文章里说过:爱情的题材往往是两类作家写的,一类是九流作家,还有就是最好的作家。我想它为什么会成为九流作家那么热衷的题材呢?那是因为这些九流作家的任务是制造人生的美梦,爱情为他们提供了材料。因为爱情带有幻象的特征。 但是我要特别强调:九流作家所创造的人生的美梦,和我说的心灵世界有根本的区别,虽然它们都带有不真实的虚无的表面。

日常生活那么枯燥、乏味,没有奇遇,那么在小说里面做做梦,补偿一下现实的缺陷。 而真正的心灵世界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手头的问题它一个也解决不了,它告诉你根本看不见的东西,这东西需要你付出思想和灵魂的劳动去获取,然后它会照亮你的生命,永远照亮你的生命。

《呼啸山庄》(2009)

01 严肃作家的爱情题材:粉碎人生的美梦

话再说回去,爱情,因其幻象的特质,确是给制造美梦的作家提供了非常现成的材料。然后,我要说那些严肃的作家,怎么对待爱情这个题材。

真正严肃的作家对爱情题材非常谨慎。 这个题材弄得不好就掉到言情小说的深渊里去了,写爱情题材就好像在刀刃上走路一样,非常危险,因为 严肃的作家都是不给人生做梦的。他们非但不给人生做梦,还要粉碎人生的美梦。

如上海有个作家陈村,他的小说写得很好,往往触到了人生的痛处,人们便埋怨他,说: “陈村啊,我们的生活已经够痛苦了,你使我们更痛苦。 ”当这类作家勇敢地面对爱情的时候,则是要揭开爱情的帷幕,把甜蜜的面纱揭掉。

这一类作家非常之多,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比方说著名的劳伦斯,他提出了爱情里的“性”的问题。 我并不认为劳伦斯创造了心灵的世界,但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作家,他撕破了布尔乔亚爱情的罗曼蒂克伪饰,看到在这底下更为真切和结实的东西,什么呢? 性。

关于性的文章后来是越做越多,越做越深,当做到最彻底的时候,人们发现在性的底下还有更为实质的东西,那么,再揭开一层,在异性相吸的底下,还有着什么,于是就有同性恋故事的出现。 这种爱情就更为纯粹了,因为它取消了性双方根本的也是表面的差别: 男与女,只留下一个单纯的性事实

《查莱泰夫人的情人》(1981)

我最近看了一个电影:《哭泣的游戏》,它又更进一步了。

故事写爱尔兰共和军,抓到一个人质,然后向政府要挟。有一个共和军看守和人质渐渐交上了朋友。人质说:“看来我是必死无疑了。我有一件事很不放心,我希望你能够帮我照顾一个人,这是我的最爱。”他拿出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的黑人女性,非常漂亮,那看守情不自禁地说:“这个女人并非你爱,所有的男人都会爱她的。”人质说:“我希望你来照顾他。”

后来人质真的死了,共和军看守便拿了照片,到他所说的理发店去找那女人。两人很迅速地发生爱情,可是当他们准备做爱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女孩子其实是个男性。他感到非常恶心,跑到厕所呕吐起来,男孩子痛苦而且震惊,他说:“我以为你知道,大家都知道。”他知道男孩的性别,非常恶心于他的行径,他坚持没有成为同性恋,自始至终是个异性恋,可是他依然深爱他,他要求并且帮助这个男孩恢复其性别。所以这里又出现了第三种情况,非同性恋的,非性的一个男性对另一个男性的爱情。

在此,到了更为极端的时候,结果又再一次地取消了爱情中的性。严肃的作家在面对爱情的题材的时候,就是这样孜孜不倦地要找到爱情的真实面目,他们一层层地揭,一层层地揭。严肃作家和九流作家的区别在于,后者为人生制造美梦,迷惑我们,让我们得到一种暂时的休息,或说麻醉吧。严肃作家则是把真实揭开给你看,要我们清醒。

《哭泣的游戏》(1992)

可我觉得最好的作家,是最富有浪漫气质的,他们不满足于揭露现实,描绘现实,剖析现实的工作,而是力求从现实中升华上一个境界。 这个境界就是我前面所给予了那么多定语的世界,一个心灵世界。

这类作家会非常钟情于爱情题材,因为 爱情具有心灵的特质,同时又具有现实的面目,是创造心灵世界的好材料。 这题材是非常具有飞翔力的,你要有力量,可以使它飞得非常高,可你必须要有力量。 这飞得高绝不是做美梦,做那种不切实际的又可安慰我们枯竭心灵的梦,它是从现实土地往上飞的东西。 这种力量是少数艺术家才具有的才能。

爱情在现实中就可以使心灵超生,用这样的超生的原材料创造出的心灵世界可说是超生再超生,是心灵的心灵。 所以这实在是伟大的题材。 爱情故事多得不得了,可是真正使我们感动的,使我们在爱情之上看到神灵之境的,实在不可多得,而《呼啸山庄》是一个。

艾米莉·勃朗特/孙致礼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

02 《呼啸山庄》比《简·爱》更伟大?

我想向大家推荐一篇文章,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所写的一篇短文《〈简·爱〉与〈呼啸山庄〉》。她把这两部作品作了一个对比,对比得很有意思。

她说《简·爱》是这样一部作品,它非常强烈地说我爱,我恨。而《呼啸山庄》说的是“我们,整个人类”和“你们,永恒的力量” 。她说:《呼啸山庄》“有爱,但不是男女之爱”, 那么是什么爱呢?我们将会分析,来证明她的观点。

然后伍尔夫说《简·爱》确实有非常强烈的感情,但没有超出我们一般人的经验之上,还是一个比较常规的、现成的经验。而《呼啸山庄》是什么呢,是艾米 莉“她朝外望去,看到一个四分五裂、混乱不堪的世界,于是她觉得她的内心有一股力量,要在一部作品中把那分裂的世界重新合为一体 ”。她已经把人类的正常经验全都打碎了,我们这些正常经验对于她来讲完全不能提供什么参照,或给她一个现成观念,这是一个破碎的世界——在她眼睛里面,她要重新组合。

《呼啸山庄》(1992)

弗吉尼亚·伍尔夫还有一段话:

“正是对于这种潜伏于人类本性的幻象之下而又把这些幻象升华到崇高境界的某种力量的暗示,使这部作品在其他小说中显得出类拔萃、形象高大。”

这段话中最重要的两点: 一是“人类本性的幻象”,二是“把这些幻象升华到崇高境界”。 这是非常重要的两点。

然后还有一段话说得很有意思,她说:

“艾米莉似乎能够把我们赖以识别人们的一切外部标志都撕得粉碎,然后再把一股如此强烈的生命气息灌注到这些不可识辨的透明的幻影中去,使它们超越了现实,那么她的力量是一切力量中最为罕见的一种。”

她说可以识别的外部标志,就比如我们的五官,四肢,性别,种族,衣着,这种大家公认的普通的提供认识的资料,艾米莉都撕得粉碎,她看见的是人类本性的幻象,这是一些不可识别的幻影,而她注入了强烈的生命力,使得这些玻璃样的幻影活动起来了,变成了可信的现实生活,但其实质已超越了真实。

我再谈一下《简·爱》和它的区别。 《简·爱》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作品,非常有影响,大家提到勃朗特姐妹总是提到《简·爱》。 倘若不是人物的严肃性,《简·爱》其实也是个美梦。简·爱和罗切斯特的爱情,那么奇遇性的,且又充满了哥德式的梦魇的悬念,阁楼上隐藏着一个疯子。 这个故事可说为后来的很多通俗小说家提供了完美的蓝本。

《简·爱》(1996)

它的重要性其实在于简·爱这个人物。

如果简·爱不是这么严厉的,不好看的,拘束于宗教的教义的,缺乏女性魅力的,如果简·爱是漂亮的,甜蜜的,妩媚的,和顺却遭受不公平对待而委屈的,那么就又是一个灰姑娘的故事了。伍尔夫 说的没有超出我们一般人的经验水平,就是 我要爱,我要不对任何人负疚的爱,不能违反我的宗教原则,我的良心原则,还有我的平等原则。

而《呼啸山庄》不同,它的爱情不是那种客厅里的爱情,不是梳妆台前的爱情,也不是我们女人针线篓子里的爱情,总之它不是掌握在我们手里的爱情。它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已变成与我们人类对峙的力量,几乎就要打败人类的,那就是伍尔夫说的,“我们,整个人类”和“你们,永恒的力量”。

永恒的力量指什么,就是指爱情,而我们人类,是那么脆弱而又顽强。 整个故事就是在写永恒的力量——爱情,在和我们肉体的人作战的故事。 爱情是那么强烈,它可以把人摧毁,把你的理智摧毁,把你的肉体摧毁,而它永远存在。 艾米莉所创造的是那么可怕的一个爱情,完全不是我们以前看到的甜蜜的,有趣味的,玩于股掌之间的那种爱情。

03 《呼啸山庄》:有爱,但不是男女之爱

那么我现在就要如同往常一样,先为这世界做一个命名。

首先,从情景上说,这是一个狂风呼啸的沼泽地带,这题目译得非常好:“呼啸山庄”。不见人迹的,只有爱和恨,而且不是爱即是恨,没有妥协,没有调和。我要为它命名的一句话是:爱情消灭了肉体,同时爱情又化腐朽为神奇。

肉体在爱情的面前那么无力,那么软弱,终于是死亡的结局,可由于不死的爱情,你的肉体虽然消灭,灵魂却汇入了永恒。我想这就是我们整个人类和你们永恒的力量之间的对峙的结果。到了这一步,你已不觉得这爱情是男女之间的关系,它是一个蛮横无理的法则,你处在和它对抗的位置。法则必将战胜你,也正是因为这战无不胜的法则,你将得到永生,所以你虽败犹胜。

现在我还是按我们的惯例,把这故事做个大致的描述。故事发生在两个家族之间。住在呼啸山庄的是恩肖家族,有父亲,母亲,儿子名叫辛德雷,还有我们的女主角,小女儿凯瑟琳。他们这家人没受过什么教育,住在这么个荒野之处,离文明的影响很远,对宗教也没什么特殊感情,对政治也是不关心的,与社会隔绝。他们自成一体,衣食无忧,有马、有地、有农奴。

这个家庭里的成员有一种共同的古怪性格,什么呢?热血奔腾,反复无常。父亲有一次去利物浦,在街上看到一个流浪儿,干脆就把他带回家来了,给他起名叫希刺克厉夫,他就是我们的男主角。

《呼啸山庄》(1992)

这家的父亲出于一种奇异的不明来历的感情,对他特别宠爱。由此,使得长子辛德雷十分嫉恨希刺克厉夫,想方设法报复他,他们之间就结下了仇恨。就这样,希刺克厉夫处于一个很奇怪的环境里,主人对他非常宠爱,可是其他的人都恨他,因为他夺走了主人的爱。他生活在这种不正常的状态下,骄傲和自卑一起长成,实际上是很危险的。

而只有凯瑟琳与他有着正常的亲切的情感,他们一起长大,形影不离。有一次希刺克厉夫和辛德雷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父亲发火了,把辛德雷送到外面去读书,使他离开这个家。待到父亲去世,辛德雷带着新婚的妻子重新回到呼啸山庄,多年的仇恨终于爆发,希刺克厉夫立即被贬到佣人的位置,他原来的厚待一下子全没了。

距离呼啸山庄四英里处,有一个画眉田庄,住着林顿一家人,同样是父亲、母亲,两个孩子——哥哥埃德加、妹妹伊莎贝拉。这家人比较正常,过着人们所尊敬的中产阶级生活:有规律的宗教生活,每个礼拜去做弥撒,父亲在社区担任了一定的社会职务,做一个裁判官,是一个绅士,孩子们的教育也是按部就班的,随了年龄增长日益完备,家庭的气氛是稳定而和平的,感情也处于一种甜蜜的状态。

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这两户人家结识了,凯瑟琳和埃德加恋爱并且结婚了,抛下了深爱她的希刺克厉夫,悲剧拉开了帷幕。

《呼啸山庄》(1992)

希刺克厉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给他定了个名: “孤魂”。 他还是来历不明的,很偶然地进入了呼啸山庄,他既不是佣人,又不是主人,他连身份都没有。 他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只有一个朋友,就是凯瑟琳。 到了林顿家族参加进来,事情才有了改变。

凯瑟琳始终是搞不懂自己感情的一个小姑娘,她有很强的虚荣心,她原先还不自觉,因为他们家里是毫无规矩可言的,穿的衣服也是乱七八糟,没有任何教养的。 当她伤了脚,在画眉田庄住了几星期后,她才明白了一个小姐、一个淑女应该是怎么样的。

她目睹林顿家族井然有序的生活,很受教育。最重要的是她很喜欢埃德加。埃德加是一个文雅的男孩子,蓝眼睛,金头发。他和她在一起时,那种甜蜜的温和的情感也使她觉得非常新鲜。所以她以一种很大的热情去发展和林顿的爱情。可是等到埃德加向她求婚,她也接受了求婚之后,感到自己闯了个大祸。

茫然无措之中,她到厨房里和女仆耐莉说了一番话,这时候,她终于想起了希刺克厉夫。希刺克厉夫似乎是永远在她身边,毋需去想他的存在与不存在。而现在,她开始分析对两个人的不同的感情,她怎么分析呢?她说我很爱埃德加,我能看见他的感情,从他身上也能折射出我的感情,我能够很清楚看到这一点。而希刺克厉夫是什么呢?他就是我,他和我是一体的,看不见他对我的爱,也看不见我对他的爱。

这时耐莉发现一个很要命的事情,凯瑟琳实际上对婚姻一点也不了解,她以为婚姻只不过是和一个人结婚了,而希刺克厉夫是永远和她在一起的。她说希刺克厉夫和我就好像是岩层一样的,永远在那,永远不离开。埃德加却在她对面,他们是两体的,爱和被爱都看得很清楚的。

而希刺克厉夫对她是什么感情呢?这个世界他只能看见一样东西,凯瑟琳。他只有一个世界,就是凯瑟琳。除了凯瑟琳,什么都没有意义。他们的区别在这儿,当凯瑟琳死了之后,他就开始憎恨这个世界。有人说,你对凯瑟琳的女儿应该好一点,因为她的眼睛非常像母亲。他觉得这理论荒谬透顶。他说我要看见她干什么,对于我来讲整个世界都是凯瑟琳,这个混账对于我有什么意义?他完全不能接受那种感情的转移,而是一条胡同走到底,直走进绝望。

他们两人的爱情,本质上是非常一致的,可是在认识上有着差异,到底是走到两股道上去了。

《呼啸山庄》(1992)

当凯瑟琳向耐莉诉说她的心情时,她说到为什么不能嫁给希刺克厉夫的理由,因为她是一个上等人,而希刺克厉夫是个下等人,嫁给他是不体面的。希刺克厉夫听见了凯瑟琳的话,他非常愤怒并且绝望,于是当夜就离开了呼啸山庄。

他跑掉之后,凯瑟琳就得了场大病,危及生命,而且为她以后的身体种下了病根,最终死于这病。 这一回她暂且恢复了健康,然后和埃德加结婚了。 埃德加很爱她,把她当作自己的生命去爱的。 当希刺克厉夫未出现时,他们俩还是和睦的,毕竟他们也是有爱,还有宁静,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平安无事的几年。

可是,希刺克厉夫回来了。他的回来产生了两个影响。一是激起了凯瑟琳的活力。她没有意识到希刺克厉夫对她婚姻的影响,她甚至希望他也和埃德加做朋友。可是埃德加做不到,他恨希刺克厉夫,因为他看见了希刺克厉夫对凯瑟琳的影响。

他的回来所产生的第二个影响是,伊莎贝拉一下子爱上了他。当凯瑟琳知道伊莎贝拉爱上希刺克厉夫时,她的愤怒竟使她失控了,她拼命讽刺伊莎贝拉。希刺克厉夫于是也极尽刻毒。他们俩就这样轮番羞辱伊莎贝拉。可是紧接着,希刺克厉夫开始勾引伊莎贝拉,很容易就上手了。从此,伊莎贝拉的悲惨生活开头了,凯瑟琳则一病不起,一切都在走向疯狂和死亡。

希刺克厉夫为什么要娶伊莎贝拉,目的很明白,首先他要折磨凯瑟琳,你结婚我也结婚,激起她的妒忌心。 其次,他要折磨埃德加,因为他知道他们兄妹感情非常好,折磨他妹妹等于折磨埃德加。 但这一切折磨都比不上他对自己的折磨,看不见凯瑟琳,是比死亡更折磨。 凯瑟琳死后,希刺克厉夫一直热切地等待他死的这一天。 他又不能自杀,因为天主教认为,如果是自杀的话便上不了天堂。 虽然他不是个天主教徒,他却也接受了这一上帝的指令,他决心他们一定要同上天堂。

在这焦虑的等待中,他能做什么呢? 他就是恨, 你们想知道他有多么爱的话,你们就看看他有多么恨,而他所有的恨都加起来也还是没有办法和爱做平衡,爱太沉重了。

《呼啸山庄》(1992)

第二代的生活怎样呢?辛德雷和他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儿子哈里顿。埃德加和凯瑟琳留下了一个女孩子,叫凯蒂。伊莎贝拉和希刺克厉夫也生了个男孩,起名叫林顿。当三个孩子全部成长起来后,希刺克厉夫便想把这三个孩子重新导演成他们当年的悲剧:埃德加、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的悲剧。抢在林顿死之前,希刺克厉夫强迫他立了遗嘱,将财产全交付给父亲希刺克厉夫,这样两个田庄全到了希刺克厉夫手里。于是,这三个没有财产、没有独立能力的孩子,便在他的权力之下,困在痛苦折磨的三角爱情之中。

这就是他在下一代中设计的悲剧。

然而结局是什么样的呢?林顿早早地死了,哈里顿和凯蒂慢慢地好起来了,因为年轻的力量非常强大,爱情的力量非常强大,而希刺克厉夫则老了。爱情寻找到年轻有力的生命,开花结果,抛弃了衰老的,耗干了活力的生命,这就是“永恒的力量”。

《呼啸山庄》(2009)

我觉得这是一个强烈的爱情故事,其实也是个很简单的故事。古典主义作家不是技术主义者,不是想方设法给你安扣子,设悬念,制作一个巧妙的东西,他们不搞这些的,他们就凭死力气,就是把事情写到极端,把爱,把恨写到极端。把事情写到极端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对于它的故事,你无法概括,你必须一步步读它,才能一步步体会到凡人的爱情是怎么样走到了超人的爱情。

04 《呼啸山庄》的世界:既像神话传说,又充斥着现实的法则

然后我谈一个结论性的也是最重要的问题,现实世界和《呼啸山庄》世界的关系。

《呼啸山庄》的世界很奇异,你乍一看很像一个童话,像个民间传说。它的地点那么孤立和封闭,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相信的,其时间、年代,也是没有意义的。尽管它有着很明确的时间标志:一八〇一年,可是一八〇一年里,世界发生什么,英国发生什么,利物浦发生什么,却无从知晓,也没有意义。因此,时间上也是孤立的。

这里面的人呢?呼啸山庄的人都是一批疯子。

他们的婚姻很奇特,他们的爱很奇特,他们的恨也很奇特,还有着幽灵的传说,经常有孩子哭着回来说,我在那边放羊,看到两个人,一男一女,手搀着手在荒野游荡。这种环境和故事都带着种诡秘的气氛,像一个神话,但在这神话中偏偏存在着现实的法则。

比如说,婚姻中的门第观念,资产阶级的虚荣心,妒忌引起的仇恨,都是非常现实的法则。还有真实的死亡,虽然有幽灵的传说,但事实上它的死亡并没产生奇迹性的结果,譬如我们的民间故事《梁祝》的“化蝶”,它没有。

人死后不能复生,活着的人不能和死了的人对话,都是自然的法则。所以我们便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两层,第一层是一个诡秘的故事、神奇的故事,第二层是现实的法则。然后第三层,第三层则是从现实的法则中又脱身而出了,脱生出一个神话性质的法则:爱情毁灭肉体,又使肉体超生为永恒。这个法则已经由方才的全部分析证明了。这个神奇的法则,是一种超出常规、超出自然的神力,但它们也具有着现实的名称。比如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大家都叫他们疯子,疯子是出自我们这个现实世界的命名。可是在这两个疯子的内部,隐藏着一种东西,一种不是由一个人的热力,而是由几十、上百甚至全人类的力积聚起来的能量。

他们心里这种超常的能量,使他们所做的一切都那么不符合人间常情,使他们在人群中显得古怪,偏执,极端,且符合着我们现实世界的疯狂的原则。但在这条疯狂的原则底下,其实是有着超凡脱俗的原因。

所以,《呼啸山庄》的心灵世界与作为建筑材料的现实世界的关系是一种类似否定之否定的曲折关系,它是从神话到现实再到神话的关系,它是用貌似神话的现实材料,再制作一个神话。作为爱情这么一种特殊的材料,它可说是物尽其用。

这样,我们所看到的《呼啸山庄》就是这样一个景象:我们先是听见一个传说,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古怪的传说,然后我们走进去,却看见它的存在和发生合情合理,没有违背常规的地方,其实是一桩现实,我们便很自然地迈步其间,不由身处其境,这才发现它的现实已上升为一个幻景。

本文摘编自

《心灵世界》

副标题: 王安忆复旦大学小说课讲义

作者: 王安忆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果麦文化

出版年: 2020-6

推荐内容